149.破局(八)(1 / 2)

学生与老师一前一后走出教室。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, 两个人的影子叠加在一起, 好像前面的学生正踩着老师的头。原本瑟缩紧张的学生, 走着走着,也渐渐挺直了身体,仿佛肆无忌惮。

走到教室门口,两人跟陈老师擦肩而过,陈老师眉头紧锁,忍不住强调了一句:“真到高考的时候,都给我提前把厕所给上了。一来一回的, 多耽误时间。”她看了王函一眼,主动提议, “要不, 还是我去吧。”

王函的手紧紧捏着, 立刻摇摇头, 挤出一个笑容来:“不了, 陈老师, 我来吧。”

真正到高考的时候, 老师是要陪同着如厕学生进厕所的,所以同考场的老师必须得起码有一男一女。不过模拟考试的条件自然欠缺一点儿,王函只需要将人送到厕所门口就行。从考场到顶头的卫生间,足足要走一整条走廊。为了方便搭监考时穿的教职工制服, 王函今天脚上穿的是矮跟的小皮鞋。可就是这样的皮鞋, 她此刻都觉得分外硌脚, 好像前面太挤了, 脚趾头被磨得生疼。

“这个人,应该不是偶然出现在街上的。也许他在等什么人。”

他在等谁呢?难道他在专门等自己?他等自己做什么?王函死死地掐着手心,不算长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当中,依然疼得锥心。那股子痛意逼得王函强行镇定了下来。姐夫说的没错,这个学生的确不是单纯地在街边发传单。否则他今天作弊被抓,为什么别有深意地掏出了那张一百块钱的纸币。

“把耳朵里头的东西拿出来。”快要到厕所门口了,王函的手捏成了拳头,露出的骨节根根泛白,“拿不出来就关掉信号接收器。”

男生个头比王函高,他转过了脑袋,几乎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王函,露出个大有深意的笑容:“老师,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,真是意外的惊喜。”

王函的脑子里头乱糟糟的,纷杂的思绪像一根根纠缠在一起的钢丝,扭曲成一团,无论她碰到哪里,都扎得她脑仁疼。她张张嘴巴,下意识地冒出了一句: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
学生咧嘴笑了,阳光透过窗户玻璃,照在他的牙齿上,反射出来的光白森森的,刺得王函不由自主地瞳孔紧缩。还介乎于少年跟成年人之间的男生饱含恶意地上下打量了王函一圈,然后才意有所指地强调道:“对,老师不认识我,老师也没听到任何声音。”他吹着口哨,特地绕着王函走了一圈,声音压得低低的,“算了,本来就是小众群体,谁也别为难谁了。我没碰见过老师,老师也没听到任何东西。嘿,听说那个女人的老公跟女儿后来都死了,她自己也死了。这事儿真有意思,老师,您说对不对?”

钢丝一瞬间全都断了,变成了一根根钢针狠狠地扎进了她的脑仁里头。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催促她:“对,就是现在,你得出来了,你不能一直躲下去了。”

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,她的身子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控制,整个世界天旋地转。“砰”的一声响,王函的脑袋撞到了贴满了瓷砖的墙壁上,钝钝的闷痛集中到了一起,像一记重拳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脑门上。急剧的眩晕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,这种感觉太熟悉了。在她记忆快要浮出深海的时候,常常会发生,世界一半黑暗一半光明。

她记得姐姐的医学书上写着:从暗处突然间到明处,眼睛需要经过一分钟才能适应。这个过程中,眼睛的感受性不是提高,而是降低。

王函的后背紧紧贴着瓷砖墙,只有这样,她才不至于直接瘫软在地上。她的脑子里头有沉重的嗡嗡声,好像熬夜太久之后的反应。王函紧紧地抿了一下嘴唇,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头摸出了一颗话梅糖,胡乱塞进嘴巴里头去。

这颗糖,还是昨晚她跟小苗苗玩的时候,从小孩子手上赢来的。那微微的酸甜裹在一起,侵袭着她的味蕾,她整个口腔连着心脏,越往里头越能品味出梅子肉的酸涩。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脸,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。

“噔噔噔”的脚步声响起,教导主任领着巡考组的老师走出了楼梯口。王函看到主任鼻梁上驾着的眼镜片,吓得立刻从蹲着的地上跳了起来。她的背紧紧地靠着墙壁,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的身后究竟是瓷砖还是橱柜壁。

“躲好了,不要出来。”那个温柔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小小的女童。还没来得及长成少女模样的小女孩捂着嘴巴,拼命地点头,生怕自己发出了一丁点的声音。可是她明明很乖很安静,蜷缩在柜子里头跟布娃娃一样。可是门还是开了,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睛,她只看到两片眼镜。

“王老师!”教导主任皱着眉头瞪了眼这个心不在焉的实习老师,早上看到她坐在学生自行车后座上的怒气一下子就膨胀了起来。他伸手点了点厕所门,语气不善,“你不好好监考,杵在这儿干什么?一个个小年轻,半分钟都离不开手机,又想跑出来偷偷玩手机?”

王函胡乱地摇着头,结结巴巴道:“不,不是的。有,有学生要上厕所。我送学生出来的。”

巡考组里头跟王函相熟的老师笑着帮忙打圆场:“主任可别冤枉人家小丫头,她手上根本就没抓着手机。再说了,屏蔽仪都开着,手机没信号还怎么玩。别吓唬小王老师了,看她脸白的,跟刷了石灰一样。”

王函的脸色的确非常难看,主任见了眉头皱得更深,嫌弃地加了一句:“现在的小孩子,一个个都是爱得俏冻得跳,还都不爱吃早饭。一点儿为人师表的自觉性都没有。”

老师们正说着话,进去上厕所的男生吹着口哨出来了。他没预料到门口有这么多老师,原本的得意洋洋凝固在了脸上,下意识地就缩下了脑袋,慌慌张张地想要回教室去。男生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,想要快速穿过老师身边。王函本能地抬起脚,想要跟着回教室的时候,教导主任手中的检测仪突然间亮了起来,发出了急促的“滴滴”声。

“站住!”主任脸色一变,厉声呵斥前面的学生,“把身上的东西给我交出来。”

男生的肩膀抖了一下,抬脚就朝前面跑。这下子连证据都不用了,怀疑直接就成了定论。男生撒开脚丫子往前跑,老师们在后头拼命地追着。除了教导主任以外,其他老师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,等他们抬起脚的时候,作弊的男生已经一溜烟地跑了老远。

王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跑了起来。她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追,还是被追着的人。强烈的眩晕感冲击着她的脑袋,她却没有办法停下来抱住自己的脑袋。她的身后像是有一双巨大的手,推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。她来不及停下,别说是两旁的风景,甚至连前面的目标,她都看不清。她想起了童话中那个穿上了红舞鞋的女孩,不停地跳舞,直到力竭倒下为止。

“老师,你一定要救我。”有人狠狠地拽住了她的衣服袖子。

强烈的眩晕感散开了一些之后,王函才恍惚看清了对方的脸。男孩脸上的得意洋洋已经消失殆尽,剩下的只有惊惶无措。

王函的嘴巴跟喉咙都干得快要冒烟了,她不知道是不是跑得太用力的缘故,肺腔有种快要炸裂的锐痛。她喘着粗气强调:“我帮不了你。那是我们主任。你老实交代吧,反正这也不是高考。”

男生的脸色立刻变了,近乎于歇斯底里一样,他低声吼叫着:“你必须得帮我,不然别怪我不客气。你还想不想在学校里头继续待下去了?”

王函脑袋中的眩晕感又来了,像是飞机刚起飞时的那种感觉,耳朵非常不舒服。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,再一次强调:“我没办法,那是主任。你跑不出去的。没事,你们学校丢不起这个人,你又要高考了,学校肯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。”

男生一把将王函推倒在了地上,恶狠狠地威胁道:“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我要是有事,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。”

王函猝不及防,一屁.股坐在了台阶上,背又磕到了台阶的尖角,疼得眼前直发黑。她想人的身体果然靠脑袋控制,脑袋混乱的时候,连身体都没办法随心所欲了。她撑着手,艰难地想要站起来。

她的面前突然间多了一双手,郭宇抱着她的肩膀站了起来,扶住她冲着男生怒吼:“干嘛?趁着我们学校的人不在,连我们老师都敢欺负?”

男生面色一变,抬脚就跑。郭宇刚想追,王汀“嘶”了一声,他只得转过头来看人:“怎么了?碰到哪儿了?我的天,你脸色真难看。”

王函胡乱地摇着头,结结巴巴道:“没事,我没事。”她扶着郭宇的肩膀,想要站稳了,结果脚下一滑,又踩空了一档台阶。

郭宇眼明手快,一把捞住了她的咯吱窝,自己的脸先吓白了:“我求您了,王老师,您可别工伤。不然外头肯定传是我们把你给气到医院去的。这脸我们暂时还想要呢!”

嘈杂的脚步声响起,巡考组的老师们终于追了过来。直到此刻,王函才意识到自己跟在那男生的后面,居然从生物实验楼一口气跑到了学校的小礼堂跟阶梯教室楼。教导主任气得够呛,厉声讯问王函:“人呢?跑哪儿去了?胆子不小啊,能耐啊,作弊被抓还当场跑路?”

王函哆哆嗦嗦地说不出来话,还是郭宇先开的口:“啊?作弊?就那个男生吗?跑了,他还狠狠地推了王老师一把。主任,老师这算是工伤了吧。”

教导主任刚想训斥王函堂堂一个老师连学生都压不住。再看看站在自己学校学生边上,跟个小鸡仔一样的实习老师,只能头痛地摆摆手,冷笑了一句: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。他东西都还丢在考场里头呢,我看他能翻天!”他睇了郭宇一眼,还是没好气,“干嘛呢?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考场不在本校。这考着试呢,你跑回来又想干什么?

郭宇立刻笑得跟朵花儿一样,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:“卷子挺简单的啊。我一早就做完了,老想改选择题答案。您不是教导我们,不要轻易改选择题答案么,直觉往往最准确。我怕我手贱,看久了就忍不住,就提前交卷走了。”

主任瞪眼,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不省心的倒霉孩子:“下午就没考试了?你跑回来干什么?”

郭宇委屈不已:“主任,他们学校的饭太难吃了,还是我们食堂师傅给力。”

主任的头更痛了,捏着眉心不想搭理学生。

郭宇赶紧扶着王函当挡箭牌,主动请缨:“主任,王老师受伤了,我陪她去医务室看看吧。”

王函连忙摆手:“没……没事,我还得回去监考呢。”

教导主任看看王函那三魂少了两魂半的样子头就疼,胡乱挥了挥手:“去吧去吧,我已经找了人顶替你了。先好好休息一会儿,等下午再过来监考。”

郭宇朝王函做了一个“法.西.斯”的口型,等到走远了两步,确信身后的巡考组老师听不到了,他才撇撇嘴巴,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:“要脸不?这不到半个小时也好意思说是让你休息了。”

王函的脸色依然惨白,连嘴唇上都半点儿血色都没有。他们穿过学校的小卖部时,郭宇要了杯珍珠奶茶硬塞给她:“你喝吧,王老师,我绝对不讹你回请两杯。”

要是平常,王函肯定会跟他怼上两句。可现在,她浑身像是泡在冰窟窿当中一样,每个毛孔里头充斥着的都是寒意。她摇了摇头,将吸管插.进了杯子中,贪婪地喝了起来。

郭宇吓坏了,连忙伸手抢:“王老师,你真不用这样。这刚冲的呢,烫破了皮又得说我谋逆弑主了。”

王函这才察觉到舌头跟口腔上方都木木的。她茫然地想着,大概已经烫下了一层皮吧。不过,这又怎么样呢?她抬脚朝自己监考的考场走,走了半天,终于到了生物实验楼底下,却怎么想不起来,考场究竟是哪个教室了。好像所有的门都一样,却没有一扇门是为她而开的。

“王老师。”郭宇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,担忧地看着她,“你是不是磕到脑袋了?要不,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。”

王函不敢摇头,她一摇头就天旋地转,只能继续摆手:“没事,我没事,我要去拿我的包。”

郭宇看她走路脚下都打飘的样子,赶紧扶着她在台阶上坐下,解了自己的书包给她垫着坐:“你好好歇着吧,我去给你拿包。”

王函还想坚持,却发现自己的确腿软得厉害。她胡乱地点了下头,结果又直接坐到了书包上。

脚步声“噔噔噔”地跑远了。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,可是声音却像是无孔不入:“别藏着了,就是你,该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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